本报记者 龚萱
1971年,盛夏,蝉鸣。21岁的新入路职工黎泽深在川黔铁路上挥动洋镐砸向道砟。彼时,这条钢铁动脉已奔腾六载——自1965年全线通车以来,川黔铁路与成渝铁路在长江之滨的小南海站交会,将曾经的“天堑断点”锻造为西南枢纽。
在今年75岁、重庆工务段原工会主席黎泽深的记忆中,小南海站的清晨总是被蒸汽机车的轰鸣声唤醒。当火车拖着白烟驶入站台,挎着竹篮的白沙沱镇村民便涌向车窗。“凉面——七分钱一碗嘞!”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穿透江边的晨雾,与汽笛声交织成时代韵脚。
搪瓷饭盒与水泥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,是工区食堂每日准点上演的晨曲。在定量供给的特殊年代,铝勺与饭盒刮擦的“沙沙”声里,咸菜裹着糙米落入搪瓷饭盒。黎泽深与工友用最朴素的配给维持体力,扛起钢轨养护重任。
粗布手套与竹编草帽挡不住山城的酷暑,大家索性赤膊上阵。重庆的烈日将他们的背脊烙成深褐色,雨水打在背上能滚成珠。“我们称这是‘腊肉背’,自带防水层。”忆及往事,黎泽深笑言。
这种粗粝的浪漫持续至上世纪90年代。1999年,21岁的退伍军人宾林桃初到小南海接触网工区时,蒸汽机车已退役多年。
“退伍时以为能开火车,结果当了接触网工。”宾林桃回忆,那时工区的黑白电视机靠天线勉强能收到中央二台,信号飘忽如江雾。
与宾林桃同期的技校生们,笔记本上画满设备安装图,而他只有部队练就的一身腱子肉。“那会儿暗自较劲,比爬杆速度,赛接线手艺,争着摸透老设备的脾性。”他说。
工区墙上贴着的安全生产标兵榜上,宾林桃的名字常常居于榜首。“‘上网作业’是本事,更是荣誉。”他至今记得工长的口头禅:难啃的区段要留给“能人”。
1996至2006年,成渝铁路的接触网设备迎来大换血。小南海站附近的支柱、承力索和导线如同迟暮的老骥,亟待更替。
40多摄氏度的烈日下,宾林桃戴着浸透盐渍的手套攀上接触网支柱,金属部件烫得能煎蛋,手腕被灼出水泡他也咬牙不吭声。“‘天窗’作业时段常安排在正午,‘蒸笼’里干完活,晚上能灌三壶凉茶。”谈及往事,这位退伍兵目光坚毅,“部队教会了我韧劲,小南海的难我扛得住。”
这种近乎执拗的坚持,正是物质匮乏精神却丰盈的年代的真实写照。铁路职工用汗水浇筑钢铁动脉,将苦干实干的信念烙印在每趟巡道、检修中……
22年前,当32岁的殷建川攥着调令走进小南海站时,这座始建于1952年的三等站仍浸润着上世纪末的余韵:绿皮车影掠过褪色砖墙,货物列车的铿锵轮音与江风编织成岁月絮语。每逢周末通勤,他穿越山城起伏的褶皱,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化作流动的摇篮曲,镌刻下铁路人特有的烟火记忆。
时代的车轮在2014年悄然转向——重庆西货运编组站整体迁至兴隆场。曾经昼夜不息的车流如退潮般消散,唯余江畔的白沙沱长江铁路大桥倔强矗立。
这座曾被誉为“万里长江第二桥”的钢铁巨龙,在2019年最后一次迎来5630次“慢火车”后退役。殷建川目送列车消逝在江雾中,半个世纪的铁路记忆随汽笛声飘散,悬空的钢梁与小站隔江相望,凝固成时代的剪影。
2018年秋,21岁的西北青年陶立雄初到与小南海相邻的珞璜站报到时,站旁没有信号的荒草丛与萧瑟的站房,几乎击碎了他的职业憧憬。
“别嫌冷清,咱这儿走出去的领导干部能坐满整节硬座车厢!”次年调任到小南海站后,站长殷建川的话让陶立雄重燃信念。
依托兴隆场车站“多岗位培养”机制,4年间陶立雄陆续“解锁”调度、信号、调车等岗位,并在技能比武中屡屡夺魁。2024年,成渝铁路重庆至江津段改造工程全面开工,这位年轻的铁路人也迎来了职业跃迁——成功晋升助理工程师。
站在小南海站新站设计图前,陶立雄目光灼灼:延伸的不仅是钢轨,更是老站新生序章。那些荒草丛中的彷徨、深夜钻研的坚守,此刻都化作新一代铁路人对未来的笃定与憧憬。
迎着2023年深秋的江雾,73岁的黎泽深回到阔别13年的小南海线路工区。驻足远眺,江面上新旧两座大桥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次分明——半座锈迹斑斑的残桥静卧江心,百米外新桥银索凌空飞架,将旧时光的沟壑拉成直线。
钢轨的震颤穿透泥土。如今,成渝铁路重庆至江津段改造工程昼夜推进,服役70余年的成渝铁路单线即将蜕变为双线电气化动脉。曾经作为枢纽的小南海站被赋予新使命:串联沿江景点,打造“车在江边走、人在画中游”的旅游线。
因新线改造归来的宾林桃,带着“00后”青工穿行工地。“当年徒手爬钢柱检修接触网,现在参数能校准到毫米级。”他摩挲着激光测量仪外壳感慨,“从蒸汽时代到智能时代,不过一代人的光景。”
几天前,兴隆场车站的会议室里,改造蓝图的光影跃动在投影幕布上。“新食堂最好紧邻信号楼。”“职教实训室还需增设一间……”殷建川在站改房屋对接会上逐条陈述职工诉求。投影幕布折射的光影映亮他的瞳孔,那里藏着他对老站的新期待。
春风拂过小南海,它的故事仍在钢轨延伸处流淌。这座曾串联川黔铁路动脉、见证半个多世纪西南铁路兴衰的老枢纽,将以市郊列车中间站的新身份,续写与新时代的和鸣。
图为小南海站。茅磊 摄